小時候,家有客來,載笑載言,先迎進屋,請客脫鞋坐炕上歇,接著端來一碗開水,放在炕邊。寒暄之間,主人不時遞與客飲。
若是貴客,開水里再加一勺白糖。如果家里沒有開水,便去鄰家借,白糖一般家里都是沒有的,得去有錢人家里借,好在這樣的貴客不多。
無論客是路過,或專門來走親戚,一碗開水是常禮。若走親戚,敘話之后,主人再去廚下置辦飯菜,正式場合還要有酒。家家如此,村村如此。
那年代人們平日喝的,都是井里壓出來的涼水,每天做晌飯時灌一電壺開水,非必需絕不輕用,冬天要用也得省著用。喝開水是一種優待,只有體弱的老人、生病的人,以及客人才得享有。
不管客人喝不喝,先端來一碗開水,哪怕在旁邊放著,唯有這樣,客方有為客的尊嚴,主也顯得熱情有禮。村落人家,賓主之際亦有現世的華麗。
一家之客,即是一村之客,去借開水,沒有不連忙給的。鄰人見了客,就是不認識,也都含笑致意,問寒問暖。
這樸素的待客之禮,與鄉間諸多風俗,后來皆告式微,來走親戚的客人,大多隨身帶著自己的杯子,開水和白糖早就不稀罕了。
——《一碗開水》(三書)
佳客來訪,蓬門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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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至》
杜甫
喜崔明府相過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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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此詩一看即知作于卜居成都草堂期間,據考證,確系唐肅宗上元二年(761)春天。題下小注喜崔明府相過,明府就是縣令,杜甫的母親姓崔,崔明府乃其舅氏,未必是親舅,也可能是以姓氏相攀的泛稱。從字里行間滿溢的歡喜,以及款曲融洽的氛圍可見,崔明府與杜甫關系親密,詩中絕少客氣之辭,頗多真率之趣。
公元759年冬,數月顛沛流離之后,杜甫攜家人來到成都,在嚴武等朋友的幫助下,翌年春夏之交,于浣花溪水水西頭,草堂落成。茅屋占地約一畝,旁有一株高大的楠樹,庭中有水井,前方不遠有個池塘,杜甫還在茅屋周邊栽種了好些果木,又另辟空地作菜畦和藥圃。村居地僻,國事日遠,他在《為農》詩中說:卜居從茲老,為農去國賒。經歷了仕途轉徙,天涯漂泊,此時的他與其說是個農人,不如說更像個隱士。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首句不僅音韻美,春江水漲,還讓人感到在水一方。隔一條河,已覺兩鄉,何況四面茫茫,經時無客。茅舍周圍僻靜,這里住著隱者,有人也等于無人,故有群鷗日日來。但見二字,微露寂寞,亦愈形高曠。客不常來,主人亦不輕易延客也。
沒有客來,花徑也就無需勤掃,一夜春雨,許是落紅滿徑。因為君來,喜出望外,連忙掃花徑,開蓬門。蓬門今始為君開,讀之如聞空谷足音,益見兩人交情之深。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這是寫待客,僅一筆帶過,如題所示,豪興乃在客至的歡喜。地僻市遠,家貧酒薄,菜肴欠豐,此乃謙詞,亦是實情,款斟勸飲之語,更覺親切誠樸。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末聯峰回路轉,村趣盎然。主客二人酒意漸酣,杜甫驟爾征詢客人:要不把鄰翁也叫來共飲?于是高聲喚鄰翁過來喝酒盡興。落句有致,在隔籬呼取之姿。陶淵明詩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正此村居飲酒之樂。
明 文徵明《山莊客至圖》(局部)
貴介賓至,勉為供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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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至》
杜甫
幽棲地僻經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
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
不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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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可與《客至》并讀,各見用意。《客至》的客,是相知之客;《賓至》的賓,是貴介之賓。家里來了親密的熟客,與來了地位高的生客,待客的禮數氣氛迥然不同。賓與客,字義上亦見區別。
以詩意觀,來賓應是地位較高之人,杜甫與他并不熟悉,外加身份差異,故言辭很是客氣。幽棲地僻,不意貴客來訪,他有點受寵若驚。杜甫時年將近五十,體弱多病,拜客需人攙扶,再拜,足見他待客之敬重。
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想必貴客以文章之契,跋涉江干,勞駕來訪,其心意可謂誠矣。文章指的就是詩,系杜甫習用之詞,比如他的詩句: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豈有貌似自謙,實則自任,杜甫生前無甚詩名,但他常在詩中論詩,寫詩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并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對于詩,他自有大抱負,也有大寂寞。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五六句盡款洽之情,仍是客氣之辭。竟日淹留貴客于茅舍,杜甫略表歉意。百年指終生,此詞亦為杜甫習用,如《登高》詩曰: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百年粗糲腐儒餐,自謙為腐儒,常食粗糲,含自傷之意,亦示招待不周,還望貴客多多包涵。
末句送客,邀客再來。不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若不嫌鄉下茶飯粗劣,若有興致,還請再來看花。孟浩然《過故人莊》,是去老朋友家做客,二人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無拘無束,盡歡而別,臨別,浩然毫不客氣地說: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杜甫此際,謙而不卑,殷勤有禮,頗顯詩人身價,一派高士性情。
此詩寫法亦奇,一主一賓,對仗成篇。通篇賦體,直敘情事,無閑風景,讀來但覺慷慨明快,豪爽溫醇。
明 唐寅《山水圖》(局部)
有客相過,小摘情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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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
杜甫
患氣經時久,臨江卜宅新。
喧卑方避俗,疏快頗宜人。
有客過茅宇,呼兒正葛巾。
自鋤稀菜甲,小摘為情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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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與《賓至》作于同年,即唐肅宗上元元年(760)。杜甫與這位客人相熟友愛,款待雖不失禮,但感情親切,無客套之辭。
前四句寫卜居景況。患氣指肺疾,臨江卜宅,為的是野外清新,與大自然為鄰。江村遠離喧囂,世俗不到,無塵雜相擾,心情疏快,頗覺宜人。
后四句客至。呼兒正葛巾,尤喜這句,率真之態,如見如聞。杜甫卜居江畔,屏跡度日,諸事疏懶,有詩為證: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屏跡》三首之三)今日客來,他才慌忙呼兒為他正頭巾,此乃人之常情,寫入詩中,倍增生動。
不論誰來,讓杜甫為難的都是飯菜。地僻,家貧,拿什么招待客人呢?自鋤稀菜甲,小摘為情親。草木初生曰甲,菜甲就是小菜苗。菜園剛鋤過,菜甲尚稀,小摘一些,聊以待客,為情親故也。
相信我們都記得,杜甫到少年時的好朋友衛八家中做客,那頓飯真香,至今令人難忘: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贈衛八處士》)香的不僅是春韭黃粱,更有那天的回憶:夜雨沙沙,主人冒雨在園中剪春韭,韭菜嫩綠,莖葉帶著濕泥,席間對飲今夕何夕,燭光的搖曳,新炊的香氣……
以上三首詩,寫的都是待客,由此可約略想見杜甫草堂生活的幾個片斷。主客親疏不同,待客之禮有別,詩的面貌因而各異。
元 佚名《溪橋風雨圖》(局部)
禮是什么?簡言之,就是人情的表現方式吧。各個民族,各個時代,為人在世難免互為主客,禮雖多樣,旨歸人情。一碗開水,過去在我的家鄉,就是人與人相見的情意。
2019年11月我在貴州山區徒步,所過村寨,人影寥落,留守的大多是老人。院前門口,村里村外,但凡看見我的老人,莫不熱情招呼我進屋喝水。我說背包里帶的有水,他們便說進來喝一碗開水。感動之余,我驚訝于竟然貴州也有同樣的風俗,老人們至今還如此好客,而且是對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
文/三書
編輯/張進
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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