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戰敗的大國,只要自信尚存,就會再次挑戰那個曾經擊敗自己的強敵,這是不變的人性規律。
歷史上,迦太基被羅馬擊敗三次,方才徹底投降;本都王國被羅馬覆滅三次,方才屈膝求饒。這是古典時代人類國家斗爭的悲劇,漢尼拔和米特里達梯六世反復奮起抗爭和最終亡國滅家的眼淚構建了后人對最早時代國家斗爭的殘酷記憶。
如果我們的記憶并不遙遠,就會明白。
1815年拿破侖一世的法國戰敗之后,不到數十年,復興法蘭西的渴望造就了1850年拿破侖三世在法國的執政,隨即發起了對曾經的反法君主戰勝國們的逐一挑戰;
1918年第二帝國的德意志戰敗之后,不到數十年,復興德意志的熱忱造就了1933年第三帝國在德國的再造,隨即發起了對曾經的一戰戰勝國們的挑戰;
同樣,當1991年俄羅斯大帝國在第一次冷戰中失敗之后,不到數十年,一個新的領袖必然會引領俄羅斯人對舊冷戰的勝利者發起新的挑戰——當然這不會有真正的戰爭,但會有新的冷戰。
很多人覺得北約東擴導致了俄羅斯人的反擊,但事實上,情況可能并不只是如此,現實往往更加殘酷,無論北約是否東擴,俄羅斯都會挑戰英美。
如同1918年在日耳曼大帝國崩潰廢墟上成立的魏瑪德國一樣,1991年在蘇聯大帝國廢墟上成立的俄羅斯共和國,存在著很多極其麻煩、極易引發沖突的現實問題。
一方面,他們都是在祖國戰敗的廢墟上成立的新國家,經濟混亂,國際地位一落千丈,在這種情勢下,幾乎不可能確保民眾對所謂新政府的敬意。1815年拿破侖一世滅亡后,對于扶植怎樣的新政府,梅特涅就曾經擔憂地表示:
“一個戰敗的大國不可能誕生穩定的政府,他仰賴于我們這些外國勝利者的實力而不是國民的認同,這代表著法國人隨著對勝利者實力恐懼的消退,外國人支持下成立的新政府將難以為繼,法國人可能最終會選擇一個更代表自己意志的新政權(《梅特涅親王回憶錄》)。”
梅特涅的認知可謂具有超前的先見之明,最終外國勝利者扶植的波旁復辟很快崩潰,法國人重新選擇了拿破侖家族,她再次發起對歐洲秩序的挑戰。
1918年的魏瑪德國從一開始也是如此,她和波旁復辟一樣,都是建立在國家戰敗和外國勝利者的扶植之上,從來就不曾獲得德國人發自內心的認同,最終很快陷入混亂無治的狀態并被德意志第三帝國所取代。
1991年之后的俄羅斯自由主義政府何嘗不也是如此,她被一個更加民族主義化和本土化的俄羅斯政權取代,只是時間問題,普京僅僅只是順勢繼承了這個歷史浪潮。
事實上,隨著冷戰時代俄羅斯人對英美強大殘酷的恐懼記憶逐漸消退,俄羅斯人的再次振作是不可避免的,他必然尋求改變國際秩序——就像拿破侖三世和德意志第三帝國一樣,不論最終結果如何。
所以,不是普京改變了俄羅斯,而是普京需要改變以適應俄羅斯。
另一方面,與1918年戰敗后的新德國一樣,大量的俄羅斯人在冷戰失敗后,與一次大戰后的德意志人一樣,因為祖國的領土喪失而一夜之間淪為外國人。1918年,相當多的德意志人生活在對德國充滿敵意的新國家,如波蘭、立陶宛、捷克等國境內,1991年后,相當多的俄羅斯人也生活在對俄羅斯充滿敵意的格魯吉亞、烏克蘭、波羅的海三國、摩爾多瓦等國境內。
當年德國戰敗時,這些海外的德意志人遭到所在國的歧視和恐懼,淪為二等公民,備受欺壓,使得德國政府與波蘭、立陶宛、捷克等國的關系非常糟糕,形成了潛在的巨大沖突點,若不是魏瑪德國自身混亂不堪,根本無力保護淪為外國人的德國同胞,這些矛盾早就讓歐洲陷入動蕩;
與之類似的是,1991年蘇聯冷戰失敗后,大量的俄羅斯人在格魯吉亞、烏克蘭和波羅的海、摩爾多瓦等國與所在國發生激烈的沖突,有的甚至成立所謂的國中之國,當時就形成了巨大的風險點,如果不是冷戰后俄羅斯自顧不暇,再加上這些新國家的最初領袖如謝爾瓦德納澤等,與俄羅斯淵源密切,矛盾容易緩和,否則早就沖突不可開交了——1991年摩爾多瓦和格魯吉亞就爆發了俄羅斯族人與所在國的交戰,俄羅斯被迫介入調節。
我們必須看到其中不可避免的共同之處和難以回避的歷史宿命。
20世紀三十年代,德國人走向與西方的決裂,再次挑戰英美,就是從一個重新統一的德意志政府試圖順應德意志的意愿,幫助這些因為一戰戰敗而散落在海外、備受所在國歧視的德意志人開始的,無論是1938年德國拿下德意志人聚居區捷克之蘇臺德,還是1939年3月拿下德意志人聚居區之立陶宛城市梅梅爾,以及1939年4月開始的但澤危機,第三帝國與西方的決裂,實際上都是圍繞著德意志人聚居區推動的——都是基于德意志的民族主義原則與西方的國際法不斷沖突而最終惡化:
要知道,改變這些城市的歸屬,挽救海外那些因為德國戰敗而一夜之間淪為外國人之德意志同胞備受壓迫的命運,是當時德國人的薯愿。當時的德國政府只是順從了這種愿望——但這必然導致德國的政策與國際秩序劇烈對撞,不斷接近戰爭邊緣,直到戰爭爆發。
今天同樣如此,大量的俄羅斯人在冷戰失敗后淪為外國人,備受歧視,就像普京自己所言,這是俄羅斯不能忽視的國家利益。這些問題使得俄羅斯如同當年的德意志一樣,因為不得不幫助這些曾經的國民,從而粗暴介入周邊國家的領土和內政,形成俄羅斯與周邊國家不斷發生劇烈的沖突,并一次次導致了對國際法的破壞,甚至不斷接近大規模的戰爭邊緣。
說起來,當年的歐洲德意志人聯合會主席Konrad Henlein實際上是捷克德意志人領袖,與今天的頓巴斯俄羅斯人領袖沒什么區別,他們都是所在新國家下被戰敗大國遺留下來、備受新國家壓迫的戰敗民族族裔領袖。德意志第三帝國當年對Henlein率領下捷克人的支持與今天俄羅斯對頓巴斯俄羅斯人的支持并無不同。
1935年的歐洲德意志人聯合會主席Konrad Henlein,1945年德國戰敗前夕自殺
這會導致什么不可避免的何等情勢呢?
這會使得今天的俄羅斯聯邦陷入20世紀三十年代德國之海外公民外交問題之困境,德國政府就是因為不得不保證其不可分割的海外國民利益而走上與國際秩序決裂之路的,今天的普京在2008年因為保護格魯吉亞俄羅斯人發動七日戰爭;2014年因為保護敖德薩、克里米亞、頓巴斯的俄羅斯人而秘密入侵混亂的烏克蘭;現在,俄羅斯同樣是為了保護所謂的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的俄羅斯族裔而制造這場危機。
畢竟,由于共同的記憶和短暫的分離歷史,俄羅斯人與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德意志一樣,不可能將這些海外俄羅斯人視為隨時可以拋棄的累贅,俄羅斯不得不采取行動,但這些行動會讓俄羅斯與烏克蘭、波羅的海和格魯吉亞陷入沖突,并加劇周邊國家的恐懼和對國際秩序的破壞,最終使得俄羅斯卷入與西方的沖突。
上世紀三十年代,德國能夠不解救捷克和波蘭的德意志人嗎?能夠由此避免與這些國家發生沖突嗎?更能夠避免與英美關系惡化嗎?或者說這些行動能夠避免被視為再次挑戰英美嗎?
其實是不能的,對于戰敗的大國來說,這是一條不得不走的不歸路,德意志第二帝國和蘇聯帝國的崩潰廢墟上,制造了太多無法調和的沖突和矛盾,戰敗的大國不可能滿足于此,她必然修改條約,必然挑戰曾經的勝利者。
更何況,與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德意志人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看法一樣,今天的俄羅斯深信第一次冷戰的失敗,是因為1991年的俄羅斯人的單純、軟弱上層精英的出賣和被西方的謊言欺騙,當年的德國人對一戰失敗的看法也是如此,他們將德國在一戰的失敗歸咎于猶太人的背后一刀、上流軟弱精英的出賣和西方的欺騙(美國總統威爾遜的十四點)。
記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發動者德國元首希特勒專門吸取了一戰的教訓,他曾經為此刻意對來訪的英國前首相喬治勞合說過這么一句話,表達自己的決心,“下一場戰爭,德國將堅持到凌晨十二點半,且不惜一切也絕不投降”。
其實希特勒忘記了一點,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被盎格魯撒克遜人打敗,絕不是因為德國精英的出賣,而是因為德國實力的不足。事實也證明了,如果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人民只是為了這場戰爭承受了英美封鎖帶來的饑餓,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戰,德國人民將為此承受更殘酷的死亡+饑餓,元首對第一次失敗教訓的錯誤歸納,只是讓德國人的第二次失敗更加慘烈。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英美海上封鎖,使得德國陷入饑荒而崩潰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英美不僅僅對德國進行了海上封鎖,而且還用轟炸摧毀了德國的每一個工業城市
從這個角度看,無論北約是否東擴,都不能阻止俄羅斯與波蘭、波羅的海、烏克蘭和格魯吉亞等國發生激烈的沖突,這些沖突必然會將西方卷進來,從而導致新的安全風險,并最終促成新的冷戰。
所以,從這個角度看,俄羅斯對英美的第二次挑戰,無論北約是否東擴,都將不可避免。這不光是俄羅斯的悲劇,也是人類本性使然,對于英美和俄羅斯來說,實際上沒有其他辦法。
就像那些曾經被盎格魯撒克遜人降服的世界大國荷蘭人、西班牙人、法國人和德國人一樣,一個自詡甚高的民族,在經歷一次失敗之后,是不可能屈膝的,只有用在更加殘酷的失敗和更加殘酷的懲罰下才能變得馴服,羅馬人用了三場越來越殘酷的戰爭方才降服了迦太基和本都,敗者的堅韌并不讓人意外,此乃人性使然。
無論如何,第二次冷戰已然不可避免,這是人類的宿命,也是歷史的意志。勝者不能免于殘酷,敗者不能免于憤懣,成王敗寇是最公正的裁判,必將做出最誠實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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