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君才 圖/彭偉 宿任人
山澗開滿野花,池塘漂浮幾羽白鵝,引吭高歌,八月的砂石路,跑著幾輛慢吞吞的拖拉機,這是保靖涂乍土家山寨多年前的景象。
紅牙哥娶親了,新娘子模樣周正,這門親事是請了媒人的,一塊前胛肉少不得,一把遮陽傘少不得,記憶里,大多媒婆都會打扮,銀耳環掛起,走路甩同邊手,一副很膩歪的樣子。

嗩吶滴滴答答,穿過一堵懶籬笆,來到新娘子家,花轎停落院壩。老遠,聽到咿咿呀呀地有人在哭,這哭在湘西叫做哭嫁。對于生活在土家山寨的人來說,哭嫁并不陌生。主唱是女中音,還有各種人聲摩挲似的嘆息伴奏,繚繞盤旋。
涂乍哭嫁是此生聽過最動情的歌謠!一聲華麗的詠嘆,已是清淺歲月不可復制的經典。
在湘西,陪十姊妹是土家姑娘哭嫁不可或缺的儀式。新娘出嫁的頭天晚上,爹娘邀請親鄰未婚姑娘9人,連新娘共10人圍席而坐,通宵歌唱,稱陪十姊妹歌。清代詩人彭秋潭在《竹枝詞》曾如此描寫哭嫁:十姊妹歌歌太悲,別娘頓足淚沾衣;寧山地近巫山峽,猶似巴娘唱竹枝。
寥寥數語,將一場哭嫁描寫得淋漓盡致。

哭嫁,是從內心深處發出的信號,這種音樂堆砌在情感之上,幾乎用眼淚水泡養。
每每聽到這種撕心裂肺的數落,人的情感閘門頓時泄開了,也跟著酸澀無比。這不是一般的生離之苦,也不是揮揮手就可以說再會。女兒大了,要去另一個家庭過日子,做娘的肝腸寸斷,就像小雞再不能躲在媽媽的翅膀下,也許會面對諸般困苦,但已非父母能左右了。
在一場淅淅瀝瀝的淚雨里,娘哭嫁歌教女,女哭嫁歌想娘,哭哥嫂、姑嫂哭、罵媒人、哭戴花、哭穿衣、哭背親、哭上轎各種哭,感人至深,不一而足。
在土家山寨,哭嫁歌是有儀式感的,一綹手絹早就準備在手,從頭到尾都講究氣氛、講究情愫、講究肺活量,這是幾個聲部協奏出來帶著深厚情感的詠嘆,歌聲華麗哀婉,纏綿悱惻。

土家女孩很早就開始學哭嫁歌,如果天資聰慧,還可借哭抒情,哭之大者,感天動地!也正如紅牙哥的新娘,聽她哭嫁肝腸寸斷,哭聲駐扎內心深處,久不曾散去。
從前,一場婚嫁,出嫁女哭得好不好、動不動情是衡量一個土家新娘性情善良、溫婉可人的標準,雖無考究,但嫁女若有不哭者,老人家是要被嘲笑的,做娘的就會高高揚起新做的布鞋,做欲打狀,再不哭家伙就上身了!還沒等鞋底揚起,新娘子多半咿呀咿呀流淚數落起來。
土家族人接親,首先要過信,男方到女方家過信,通常砍一塊腰坊肉,選一個理事人上前,到火塘前將菜炒了,邊喝酒邊議事。女方接到男方結婚信息的前十天半月,就不再出門做活。置茶十碗,邀未婚姑娘依次圍坐,正兒八經地哭起嫁歌,哭嫁少則三五天,長達十天半月。

到涂乍坡上聽現場版的哭嫁歌,渲染的氣氛濃烈,真真切切感受到那份來自骨子里的悲切,感同身受!新娘子哭昏死了幾次,有人幫忙掐人中,醒過來又繼續哭。哭嫁歌最為感人的還是母女勸哭:
(女哭娘)
娘啊娘,我要走了吶
再幫娘啊梳把頭
曾記鬢發野花艷
何時額頭起了苦瓜皺
搖籃還在耳邊響
娘為女兒熬白了頭
燕子齊毛離窩去
我的娘唉銜泥何時得回頭
(娘哭女)
銅鑼花轎催女走
好多話兒沒說夠
世上三年送一閏
為何不問五更頭
哎,兒去了哎娘難留
往后的日子你重開頭
孝敬父母勤持家
夫妻恩愛哎度春秋

迎親,一般都是半夜過后,有偷偷摸摸之意,這大約和土司王統治相關。娶親當晚,夾在人群中總有許多鬧熱看。
女方年輕姑娘沒事找男方娶親隊伍要哭嫁糖,沒得,吊著要,得了,又說少,各種理由各種找茬。涂乍姑娘出嫁,有一項互動環節,叫抹鍋煙子,一般姑娘都愛往男方抹黑,男方到處躲藏,姑娘到處尋找,凡見迎親的小伙,不由分說將鍋煙往臉上抹。
據說,被摸黑的男青年越多,被姑娘愛上的機會就越多,新郎新娘因此愈加相愛。很不幸的是,作為看熱鬧的一員,我那張臉蛋也不曉得被哪個姑娘抹了一臉的黑,第二天也未曾洗干凈。
上轎之前,哥哥披了一塊紅色的背親布,新娘趴在哥哥的背上捶打,泣不成聲,背至堂屋,新娘告別神龕,然后告別父母。出門時新娘不能下地,不能沾上一點塵土,直至背上花轎,新娘再不回頭,如果回頭夫婦感情則會大打折扣。

花轎抬至男方大門口落下,由接親婆扶新娘下轎,下轎,婆家是會打發錢的,這叫下轎禮。新娘進大門時踢一腳門檻,俗稱封口,寓意夫婦今后少口角爭吵。
紅牙哥很興奮,飛一般跑到灶房叫人舀洗臉水去了。這時候,新娘子必須洗臉兩人方能相見。送親的嫂子背了個小孩,那小孩在送親隊伍是最受寵的,放到新房里睡,寓引窠蛋之意。天明鬧新房,改口叫新娘子為大嫂,大嫂給了我一條手帕,格子花的,聞了聞,還有淡淡的香味。
婚后第三天,新郎新娘回娘家,稱轉三朝。嫂子滿面笑容,之前驚天動地的哭聲,一時間化為烏有,這是個異數,盡管她的聲帶還有些嘶啞。

用哭聲慶賀出嫁,看似不可思議,卻折射出土家人獨特的稟性和文化意識。多年后,偶遇涂乍嫁女,卻再也聽不到哭嫁歌,那一聲華麗的詠嘆已無處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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